离宫(2 / 2)
倘若卫衣也要走,她定然是一同的,可卫衣摇摇头,道:“我自然不行。”
她就更加不解了,走近里来问他:“督主打算将我送到哪里去?”
卫衣淡淡看了她一眼,耐着性子答道:“哪里都好,离开这就行,你若想回江南去也可以,银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,本座都会给你准备好,你出宫后想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。”
繁缕蹙着眉摇了摇头,如此说来,督主的意思不是让她出宫去等他,而是与她分离的意思。
卫衣鲜少的些微焦虑起来,看见她表示出拒绝的意思,袖中的手更是紧了紧,繁缕不待他说什么,再追问道:“那督主,你为何突然要我出宫去?”
“自然有本座的理由。”卫衣不想把自己的担忧与她说,即便说了也只是徒增烦恼,面上也带了几分平日里的凌厉来。
繁缕却不怕他,深深吸了一口气,使自己尽量平静下来,一字一句,正色道:“督主的意思,我不明白,请恕奴婢不能从命。”
繁缕不懂得是出了什么事,她知道督主必然是为了她好,但只有她自己离开,这又算什么呢,大难临头各自飞吗?
“本座的话,你不听也要听。”卫衣按捺不住焦灼的心理,蹭地一下站了起来,掐住她的手臂,异常强硬道。
“督主的话说不明白,我不离开,我是陛下赐婚的,督主,怎么可能说离开就能离开呢。
即便您是西厂督主,也不能违抗吧,还是说,督主意在她人,才决意舍弃繁缕呢?”繁缕抬眸看向他,一字字一句句,清脆有力。
“好好,本座倒不知夫人何时也如此,能言善辩了。”卫衣忽而冷笑片刻,他从不知繁缕拥有如此的善辩之才,这些的确是把他问住了,尤其是这最后一句。
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,本座便送你出去。”他说了这么一句。
繁缕冷冷一抿唇,咬牙道:“那劳烦督主大人且等着吧。”
自此,繁缕与他几日没有说话,像是冷战一样,谁也不搭理谁,连向来粗枝大叶的小松子都发觉不对劲了,可谁也不敢问。
夜晚,卫衣回到西厂,房间里尚且亮着烛火,站在院子里凉凉的,星辉黯淡,中天的明月也莫名的微红,仿佛被一层雾气笼住了,很是诡异。
这不是个好星象,钦天监的那帮子人今日慌慌张张的,又被皇帝用奏折劈头盖脸的砸了出来,监正丧着脸喏喏退出来,只念叨着帝星西滑,怕是要大乱了。
帝星将倾,卫衣心里啧啧了两声,怪不得陛下会发怒了,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。
抬脚才进去,随着暴怒声一封折子迎面袭来,离面门一寸的时候,卫衣一抬手便接了下来,弯腰一一捡了地散落的东西,才走了进去。
步伐轻缓的走到紫檀书案前,看了一眼旁边的宁润,宁润很有眼色的带其余众人退了下去,他才轻言道:“陛下何必为此大动怒火?”
“莫不是看寡人势弱,便觉寡人可欺,对,一定是这样,他是不是摄政王的人,不不不,摄政王已经死了,那就是庆山王……”左凌轩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,根本听不进去其他人的话。
卫衣看陛下这样子竟有些疯癫了,哑然无语,半晌才说出话来,不过是一些恭维之词,对于他们来说,谄媚奉迎是基本功一样的东西,只看谁的话更能说到主子的心坎里去。
卫衣能走到今日,自然也是个中高手,只是抚慰下陛下的心情,易如反掌。
书房里传来陛下的笑声,不知卫衣都说了什么,很快,傍晚的时候左凌轩从书房里出来,对宁润道了一声,去皇后宫中。
禄公公正坐在圈椅上,手里端着一盏碧螺春,见他进来一斜眼,尖声细语道:“卫督主好生伶牙俐齿,只这么两句话,便哄得陛下怒气全消。”
“区区不才,只是比禄公公多读了几本书罢了,尚且还是个睁眼瞎,禄公公可不必太过自卑啊。”卫衣笑着说,转身坐了下来,小太监呈上一盏雨前龙井来,便快步退了出去。
其余的小太监掀帘进来,一见两个死对头坐在了这里,气氛也剑拔弩张的,一俱缩头缩脑的躲了出去。
禄公公皮笑肉不笑道:“你不过哄得陛下一时高兴,真以为自己这地位就是稳如泰山了不成。”
卫衣眉眼俱笑看着他,略略勾唇道:“稳不稳如泰山本座不知道,但本座这位子,好歹能一直坐到送禄公公你老人家走。”
“小子,你休要太得寸进尺,话说的轻巧,今日动不得你,明日说不得你就什么下场了。”人老了,总是忌讳这死呀走的,禄公公气的抬手指向他。
这人一生气呐,脸上的皱纹又叠了一层,身材也比从前更加臃肿了一些,不过那手上皮肤倒是如小姑娘一般流光水滑,看来油水是没少捞。
“那就看谁的时运好了。”卫衣沉眸笑了笑,有些人,你看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做,但是到了最后偏偏什么都是他一手促成,譬如那位他们都不曾认真看过的陛下。
卫衣与禄公公随后的交锋,自然又是一番刀光剑影,两厢都没得到什么好话,一个比一个的口舌毒利。
“卫督主,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,这宫里的水,深着呢。”禄公公一甩头,悠然踱着方步出去了。
卫衣弯眉一笑,这是自然,这水深水浅皆需亲身试,他已经迫不及待了。
房间里繁缕等不及,已经缩在被子里睡着了,撩开湖蓝色的帘帐,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脊背如玉,乌鸦鸦的头发散了一枕,皮骨透出温软的女儿香,沁人心脾,肤如凝脂。
卫衣在床畔坐了下来,撩起繁缕的头发看她,自从与繁缕同床共枕开始,他夜里皆是穿着中衣中裤,捂得严严实实与繁缕分被而睡,从不在她面前展露残缺的身体。
手指下的眼皮动了动,似乎是醒了,卫衣唤她:“繁缕。”
繁缕紧闭着眼,心里憋着一团火气,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,焦躁的很,总是心不在焉的,只咬着牙侧了侧身并不理会。
她竟然还有脾气?卫衣有点好笑,可是心里又沉重异常,想笑又笑不出来。
他沉了沉声:“繁缕,起来。”
繁缕听他声色似乎不大好,以为有什么事,起身低声问道:“大人什么事?”
卫衣跪在被褥上,帘帐重重,灯火幽微不明,繁缕迷蒙不解,面对着他跪坐起来,揉着眼睛看不大清楚他的神情。
卫衣突然狠狠拽住她的手,向那屈辱而去,企图以这种方式告诉她,他与那些人的不一样,他没有。
“啊,大人,你干什么?”
繁缕惊叫一声,她吓坏了,可无论她怎么挣扎,卫衣都不给她脱手的机会,一手直接扣住了她的后脑,贴在了他的额头上,另一只手被紧紧的拽着往下去。
他们就这样额贴额,脸对脸,彼此的眉眼近在咫尺,气息交缠。
卫衣以如此极端的方式让她知道清楚,什么是太监,而他们又是如何的不一样。
这是在活生生的撕裂愈合的伤疤,再一次的流血溃烂,曾经惨烈的回忆,也是令人绝望的未来。
唇贴在她的耳边,耳鬓厮磨亲昵一般,音色低沉喑哑,那其中的恶意如浸浸寒冰,语气冰冷似是恨极了什么。
“繁缕,你现在清楚了吗,我不是男人。”他宛如温切耳语的讲出这个事实。
“大人……”繁缕气息近乎颤抖着,被他的手紧紧得禁锢住后脑,和他的额头贴在一起。
两人跪在狭小的床榻上,她微仰着头,仰着脖子却一动不能动,垂落的另一只手臂微微颤着,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。
她的确从前不知,而今这般,也不可能不知了。
“你清楚了吗,知道了吗?”卫衣一遍遍问她,攥紧了她的手腕,逼迫道:“回答本座。”
不知何时,泪水濡湿了脸颊,繁缕呼吸沉重,张了张嘴,半晌才艰涩道:“知道……清楚。”
听到这一句,卫衣蓦然有些温柔下来,他揉着繁缕柔顺的发丝,问繁缕:“繁缕,你可知何为夫妻,何为男欢女爱?”
繁缕不知道,她答不上来,她怎么会知道呢。
卫衣目光虚无缥缈,一字一句道:“鱼水之欢,种种快乐,你尚且不知道。”
其实卫衣也不知道,他年少就成了太监,就把自己当成清心寡欲的和尚了。
人生在世,权势,女色,富贵,荣华,美酒,佳肴,只一个女色又算得了什么?
“倘若不知,就是一世不知又如何。”繁缕带着些许哭音,固执道。
她的脸颊淌满了泪水,湿漉漉的,把他的头发都洇湿了,卫衣叹了一口气,知道自己吓到她了,松开了手。
她的手仍然控制不住的剧烈颤抖着,卫衣一松开手,脱开力去,身子一软,便一旁跌落,手臂颤抖着撑在被子上。
“你不懂,你不懂,日后,你便恨毒了本座。”他叹息着道,脸上带着一点无奈的苦笑,
繁缕生怕他抛下自己,抓着他的袖子抽泣着,一叠声的软声唤道:“大人,大人,”
“哭什么,该痛苦的,不是你!”卫衣粗粝的手掌重重抹去她脸上的泪痕,同时留下了丝丝红痕。
“同我在一起,你不会有孩子,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快乐,若是我死了,你也只能孤独终老,了此残生。”
繁缕,你尝过长夜漫漫,孤独寂寞的滋味吗?无牵无挂,无依无靠,那种感觉并不是很逍遥自在,今夜躺在床上,却不知道下一个明天有没有命起来。
在你生死之际,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使你想要活下去,只是叹息,此生就此罢了也好。
“大人,您说的我都不怕,我决定留在大人身边,来日便不会后悔,我知道大人的意思,大人所顾虑的,怎知我不曾想过呢,从嫁给大人之前,我就都想过了。”
繁缕脸上泪痕斑斑,干凝涩涩,她想要说出许多话来说服督主,却是说的乱七八糟。
千般愁绪,万般痛处,算了,卫衣才发现,当他与人口舌之争,不能以势相压的时候,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口拙嘴笨的人。
他叹了一息,道: “算了,睡吧!”
“嗯,好,大人也休息吧。”繁缕依言,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低着头蜷缩了起来。
卫衣回想起方才说的话,又觉心疼起来,可现实就是这样的,他本不是心软之人,可对她,万万狠不下这一颗心。
遇见她后第一次懊悔,不止一次的后悔了,就是他意识到喜欢上繁缕的那一刻,若是他没有进宫做了太监,是不是,就有机会娶她为妻了。
这许是他的报应,遇到了喜欢的姑娘,却已经一身残破。
他愿意把心肝脾肺都给她,只要她高兴了,又有什么值不值得的,全是为她,总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,总算是有了挂念。
撕裂的伤口也令卫衣痛入骨髓,他睁着眼不能安眠,睡不着索性披了外衣起来,到隔间的书房坐着,一汪灯油明晃晃的映着他的脸,半隐半现。
而锦帐里的繁缕,静静睁着一双杏眼,蜷身侧枕着一只手臂,怔怔的盯着垂落的帐子,她怔怔的,便落下泪来,无声的顺着脸颊、鼻梁滑落了下来,打湿了大片的枕头。
一片锦衾,半面冰凉,这一夜,无眠,星辰,晓月,冷风扑打着窗格,两厢辗转,柔肠寸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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