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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个恶魔,另一个哥哥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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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是,就算你这么说,我也不能代替未来的我原谅你啊。”所罗门天真得近乎残忍地告诉他,“那不是你想要的东西吧?”

“啊,没关系的。”马加锡亚沮丧地点头,“我早已做好不被原谅的准备。”

“但是……”所罗门抱住马加锡亚,把脸埋在他的肚子上,又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去取暖。真不可思议啊,他真的是从未来而来吗?这份温暖的感觉是如此真实。不过,如果是现在的马加锡亚,恐怕早就开始抱怨了。“原来那时候你还在我身边啊,我以为我会解放你的……不知道为什么,知道这件事后,我觉得好开心啊。”

恶魔颤栗起来,猛地拔开黏在身上的男孩。他跪下来,按着男孩的肩膀,急切而又恳求地注视他。雨水灌进他们之间,迷蒙得男孩几乎睁不开眼睛,却依稀能分辨出那耀眼的熔金色。

“所罗门,你听我说。仔细听我说。不要相信——”马加锡亚嘶哑地悲鸣,声音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存在所吞噬。他咬紧牙关,肌肉紧绷,面容狰狞得似要吃人,“——”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,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,但是所罗门知道马加锡亚受伤了,每一个字都是对他的伤害。他想制止他,却被死死地掐住肩膀,痛得只能叫出声。

马加锡亚短暂地闭上双眼,正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对抗;再度睁开时,摄人心魄的金色跨越了漫漫时间长河,炽热得几乎要将时代融化。他用尽所有的力量,拼尽一切徒劳无望地挣扎,只为一个渺茫的可能——

“离开押沙龙!”

他消失了。

如同被阳光下的泡沫,转瞬即逝,无声无息,仿佛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梦境。

所罗门愣愣地站在石头上,冰冷的冬雨迎面扑来,再也没有人为他遮风挡雨。真的曾有人为他遮风挡雨?“马加锡亚……?”他跳下岩石,一脚踩进了水洼里。“马加锡亚——!”宽阔的高地上只有自己的声音回荡,空空落落的。

如同未来的恶魔所想那般,尚且年幼的所罗门,并没有办法明白这声警告背后的意义。他的努力是徒劳而毫无意义的。男孩只觉着有些担心,又有点摸不着头脑。

应该……没事吧……?

押沙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广袤的草坡上,形单影只,孑然一人。他小心地收集好散落的躯体,安置在那半边尚且干燥的茅草房里;又不顾俄瑞抗议的叫骂,把他也扔了进去。拉伊想要跟在他身边,但是押沙龙觉得没这个必要,拉伊什么也没有做错,犯不着跟着自己遭罪。

押沙龙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,也不知道自己将在何处停下。也许他只是无法面对那对无辜的母女,一刻也无法忍受,所以不得不狼狈地逃出来,逃之夭夭。似乎只要逃得够快,那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就追不上自己,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喘口气。

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。把老乌鸦送上绞刑架,在战场上砍下野蛮人的头颅,用更多的鲜血洗刷曾经的屈辱。这并非什么无能狂怒,而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实,押沙龙会让它成为现实的。

可押沙龙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
他头一次产生了某种困惑。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,直到此刻押沙龙也如此坚信;牺牲是必须的,用最少的代价换得最大的好处,古往今来皆是如此。

“押沙龙——!”

但是,另一种选择就是错误的吗?某种本应泾渭分明的信念,在他心中慢慢模糊了。

“押沙龙——!等等我——!”

押沙龙一顿,发现那声音并不是错觉。

他迟疑地转身,恰看见所罗门面朝下啪叽一声跌进水洼里。

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?押沙龙疲倦地想,心里已经生不出更多情绪了,就这样停下来,无动于衷地看着男孩和勾住脚的草绊子抗争。等到所罗门终于摆脱了纠缠,一跛一跛连蹦带跳地蹿到自己跟前时,押沙龙下意识问:“你来干什么?”

“我来看下雨。”所罗门试着把脸上的泥抹掉,但是到处都脏兮兮的,怎么也擦不干净,“押沙龙,我跟你说,巴兰真的好厉害啊……”

“不要说了。”押沙龙摇头,转身往回走。他真是傻透了,把老乌鸦一个人丢在那,指不定已经溜到不知哪里去了。

男孩眨巴了一下眼睛,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。不过,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对魔法感兴趣,而他知道押沙龙恰是如此。眼看押沙龙要走远,他赶紧小跑着跟上去。他想叫押沙龙走慢一点,可是一张口,冰冷的空气便灌进肺里,刺痛得眼泪鼻涕都要呛出来。

押沙龙实在没有办法分给所罗门一丁点注意,他的内心已经被更为沉重的事物所占据,光是克制自己已经竭尽全力。

“押沙龙、押沙龙……你慢点走……”

“押沙龙……你等等我……”

“押沙龙……”

少年猛地回头,这烦人的小尾巴究竟要黏自己到什么时候?为什么就是不能给自己留上那么一点清净?他盯着撞进怀里的男孩,厉声让他站好,不要软得跟没骨头似的,总是不分场合地撒娇。

男孩老老实实站直了身子,末了,绿眼睛从泥水之间小心翼翼地瞅他,“你是不是不高兴……?”

“啊,是啊。那又如何?”够了。安静。不要再说了。不要像个失败者一样,将怒火倾泻在无关的人身上。押沙龙闭上双眼,他听到一颗暴躁的心在胸腔里跳动,仿佛有一个丑陋的怪物挣扎着要扑出来。“不关你的事。回你的城堡去。”

“噢,我明白的——”

“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!”押沙龙忍无可忍地怒吼,一头受伤的野兽正虚张声势地试图保护自己。他根本不在乎所罗门说了什么,也不在乎自己正在说什么,“泡在蜂蜜罐里长大的你究竟能明白我什么?还是看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会令你感到有趣?”又来了,又是那样的眼神,稀薄得近乎透明,映出一个丑态毕现的押沙龙,“啊,你当然会觉得有趣,因为你什么都不想要,看着我们这样的凡人纠结于无聊的事物,可不像看戏一样有趣么?”

“我没有——”

“够了!够了……不要再这样……” 雨水顺着脸颊淌下,押沙龙无法控制地将伤人之语吐露,“不要装出一副你能够理解的样子……这会让我觉得……恶心。”

所罗门一下安静了。

他低头,不知所措地盯着脚尖,盯着上头黏着的泥巴和草碾子,左脚蹭右脚,无声地扒拉着。

押沙龙确实感到了一丝懊悔,喉结滚动,最终却没能再说些什么。他不会道歉的。

然后,所罗门道歉了。

“对不起……”男孩轻声说。

“你对不起什么?”押沙龙下意识反问。

“我确实不明白,所以对不起。”

押沙龙如遭雷劈,倒退了一步。

自己究竟在做什么?一个孩子甚至要为他不明白的事道歉?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?

押沙龙看着所罗门那小心翼翼的眼神,又惊讶地发现,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。撒都把他保护得太好,以致他从未面对过任何恶意,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应该是很美好很善良的;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对,那一定是他自己的错。

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这样肆意伤害他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,这个事实令押沙龙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。

他没有办法再面对这双眼睛,一分一秒也不行。押沙龙又后退一步,再一步,定定地看了所罗门一眼,忽然转身就跑。

“诶?!押沙龙——!押——!”所罗门又绊倒在草丛里,连滚带爬地蹿起来,“等等我——!”

“不要跟过来!”

押沙龙越跑越远,越跑越远,直到没入了那影影绰绰的树影中,再也看不到一点踪迹。所罗门呆呆地站在原地,好似一只被抛弃的小狗。

所罗门又打了个喷嚏,往树下缩了点。

他也曾试着把衣服拧干,但是马上又被打湿了。雨水夹着冰雹滴滴答答敲打在枝头上,如果不是太冷了的话,他会喜欢这种自然的声音的。但是现在,所罗门又饿,又困,又冷,又无聊,心里说不出来的委屈。

唉,阿尔玛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己呢?

男孩颤抖着蜷起来,被雨水打到的地方又痒又疼,身体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,牙齿也开始咯咯打颤。他不得不漫无边际地瞎想点什么转移注意,一会儿是撒都和温暖的被窝,一会儿是在雨中舞动的银丝,一会儿又变成了恶魔双眼那炽热的金色。

离开押沙龙

即便这样跟他说,他也不可能明白啊。

但所罗门确实觉得押沙龙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,陌生又疏远,只消一眼看上,就比这刺骨的冬雨还要寒冷。人类都是这样复杂的吗?转眼就会变成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模样?男孩一点一点埋在臂弯间,耷拉着双眼,一阵沮丧,呼吸间也渐渐见不着热气了。

这可怎么办啊……道歉也不行吗……

雨忽然停了。

所罗门后知后觉地抬头,恰对上一双比霜雪还要冰冷的眼睛。

面色冷峻的少年踩着树根,伸出一只手臂撑着树干,斗篷撑开一片不大的阴影,恰到好处地将男孩拢在其中。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,冰霜凝结在押沙龙的睫毛和发梢上,随着眨眼的动作扑簌簌地飘落。

“你的斗篷……也在滴水……” 水滴进他的眼睛里,所罗门一边揉一边抱怨,有些口齿不清了

“闭嘴。”押沙龙呵斥,“你在这装什么可怜?怎么不叫恶魔带你回去?”

“不在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只有我……一个人。”

押沙龙一阵错愕。虽然他是因为察觉到不对劲才折回来的——因为男孩跌了那么多跤,却没有一只恶魔现身拎起他——但是确认了这个事实后,少年还是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震撼。他就这样把他丢下了?丢在一个随时会出现群狼和野蛮人的地方?

……如果他没折回来呢?

“你还在……生气……?”

“……”

“不气了?”

他看着男孩惨白的嘴唇,还有手臂上冻出来紫红色的小血点,畏畏缩缩想凑过来取暖又犹豫不决的样子,一时间怒上心头,破口大骂:“我他妈要被你气死了!”他忿忿地一脚踹在树干上,一泼大雨忽的把他浇了个透湿。所罗门有点想笑,被押沙龙一眼瞪缩了回去,又不吱声了,就这么静悄悄地瞅着。

少年甩甩头,解下斗篷,拧出一大把水。虽然还是会湿,但聊胜于无。他冷着脸,把男孩裹进去,用力把绑绳勒上,咬牙切齿似要把他勒死。所罗门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,押沙龙只是抹了把脸,什么也没说。于是所罗门试探性地凑近了一点,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,赶紧哆哆嗦嗦靠过去抱紧。

好温暖啊……原来押沙龙是跑过来的……

“为什么不早点说?”押沙龙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他拧头发,那金发竟然都被冻得绑儿硬,拧起来像冰渣子似的,该不会回头就糙得跟稻草似了吧?“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!”

“可是,有你在啊。”

所罗门抬起头,碧绿的眼中不见一丝阴霾,全然的信任令它们熠熠生辉,好似两颗绚烂至极的绿宝石。

押沙龙噎住了,按着男孩的脑袋埋回自己的胸膛,泄愤似的搓揉他的金发。

他才不是相信自己。他只是相信任何人。

但是,这也是你得到的第一份信任。一个声音在押沙龙心里悄悄说。和母亲无条件的爱不同,和妹妹懵懂的憧憬不同,来自一个此前与你毫无瓜葛的陌生人。他看见过你最狼狈的样子,也知晓你的软弱无能,即便如此,他还是愿意把信任交给你。

只因为你是押沙龙。

只因为你是你。

“走了。”押沙龙松开他,“先去躲雨。”

“我走不动了。”男孩马上开始得寸进尺,哼哼唧唧地诉苦,“脚疼。”

小孩子这种生物,最会看人脸色,给他一点面子就能蹬鼻子上脸。押沙龙皱着脸,心里想着可不能纵容他,男孩子就是要吃苦,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蹲下来,不甘不愿地托着手示意。

所罗门欢呼一声,跳了上去。

“你这家伙……就知道用撞的吗!”

雨势小了不少,只剩朦朦胧胧的细丝,轻飘飘地浮动在空气中,又将高地草坡染成湿漉漉的深绿。年轻的兄长背着他的弟弟,行走在茫茫原野之上,柔曼的草波轻轻荡漾,为他们分开又聚拢。

“啊,押沙龙,我刚刚想跟你说,巴兰真的好厉害啊……”

“你非要把这个话题说完?”

“不能说吗……?”所罗门小心翼翼地问。

即使不必侧头去看,押沙龙也知道男孩现在是什么表情。他翻了个白眼,深深地叹了口气,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那样一双眼睛。“算了。你说吧。”

所罗门开始跟押沙龙分享在巴兰的故事,一旦开了话头,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。虽然并不能听懂,但是押沙龙还是听明白了一件事的,那就是他真的很开心。当意识到自己也跟着不自觉地翘起嘴角时,押沙龙有些惊讶。不知为何,连带的自己躁郁的心情也舒缓了些许。

“对了,押沙龙,马加锡亚跟我说不要相信你哦。”

为什么这番话似曾相识?

“不过我果然还是觉得,未来的事,就交给未来的我考虑吧。”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话,男孩又马上跳跃到下一个话题了,“我饿了,有吃的吗?”

“……袋子在腰上,你自己摸摸看。”

窸窸窣窣一阵响动,所罗门解开袋子,发出一声嫌弃的低吟,奶酪干泡了水化开了,黏糊糊的一坨看着异常恶心。押沙龙心头微微一窒,动了动嘴唇,告诉他:“有这个就很好了,还有很多人吃不上的。”

“喔!”

虽然觉得这话由押沙龙说出来怪怪的,所罗门还是从里头扒拉出了一小块鹿肉干,老老实实地咬了下去。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了?”押沙龙侧头去看男孩扭曲的表情,又觉得,因为自己的错而要求他一起承担,是毫无道理的事。“算了,待会给你打只兔子吧。”

所罗门摇头,哭丧着脸,吐出一颗带血的牙。

押沙龙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
押沙龙轻轻哼着歌。

在王都的时候,偶尔也能听见父亲拨着怀竖琴,吟唱着还是牧羊人时创作的那些诗篇。那时候他还很小,满心崇拜近乎全能的父亲,咿咿呀呀以模仿为乐。他生就一副好嗓子,就和他的父亲一样;而现在,他哼着冬祭时听到的祷歌,跋涉在泥泞的土地上,慢慢往前走着。

“牝牛惜犊,

雌羊恋羔,

亚拿特思恋着伯阿勒。”

男孩睡着了,口水一直淌到他的肩膀上,傻乎乎的。押沙龙只觉得背上的重量沉甸甸,时不时将他的身体往上托上一点,却又因此感到了久违的宁静。笼罩着他的不是愤怒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再动摇的信念。

“她捉住那摩特神——

用刀将他劈开!”

而押沙龙要让他们的血……流遍这片土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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