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（2 / 2）

底下掌声哗啦啦地涌上来了，潮水一样。张少沅回场，头一抬，果然不见了小姑娘，她也不顾对观众热切要谢幕朝着多方再三鞠躬的规矩，径直鞠下去，直起来，退身到后面一群人中。趁着大家都走着台的繁乱，回身提起曳地戏服，匆匆下台跑去。

不理会别人说她失礼，她只想当面问问小姑娘，自己的戏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，每回都跑得这么快，何以至此？

问过检票口工作人员，有没有看见一个白衣服女孩儿？工作人员一头雾水。张少沅一跺脚，八成没出大门，还能去哪儿？估摸着在后台呢。张少沅脚底生风，宛如在台上走场一样，三步并两步赶去后台。后台隔帘还微微晃动，隔开里面隐约人声。

张少沅将帘一掀，半个身子早就侧进帘后。隔帘杏黄在眼前一闪，一个身影不偏不倚“砰”地撞在她身上。

张少沅好一个趔趄：“哎哟！”定睛一看，白衣喇叭袖，上绘无名花，脸红得要滴血，嘴里不住地“对不起对不起”。可不就是小姑娘！得来全不费工夫。她伸手一扶，小姑娘开始还顺着她动作，从自己身上挺直起来。而后却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，还不知是不是自己握人家手的时候按动某个关窍，惹得她“叭”一下子站得直挺挺，手也迅速抽了回去，逃着背在身后。

后头常绪山听见响动，一推椅子站起来，眼睛好歹离了手机屏幕。见张少沅已经把人扶好，方对着她点点头，扔下一句话：“张老板，这就是那送茶送水的戏迷了。”又窝回椅子上进入虚拟世界。张少沅闻言，豁然一挑眉，对着笔挺垂头，一脸窘态的小姑娘道：“原来是你？每回头一个赶着出去是为了这个？”

旁边常绪山若有所思地抬起头，平视前方片刻，如自言自语一样补上几句：“这事还是该你亲自说说，前几回，不好直接告诉她。”

张少沅回眼，俯下去些身子，想用眼神捉住小姑娘躲躲藏藏的目光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小姑娘声如蚊呐，恨不得把头埋得更低：“……江、江葭苇。”

“漾漾泛菱荇，澄澄映葭苇？”张少沅轻轻笑了笑。

江葭苇闻言慢启眼帘，恰恰对上张少沅的眼。她还未卸妆，但已去了髯口。带翅高方巾，勒额吊眉下，一双黑墨勾勒过的丹凤眼。眼里不够深邃，只浅浅一湾，但盈满温和安抚，说是善睐明眸已然足够。江葭苇对着张少沅眼里的窘迫倒影暗自深呼吸，清了清嗓子，抬高声音：“对，藋蒲竟广泽，葭苇夹长流。”

张少沅笑意越发显。其实只知道自己说的那句，光听江葭苇说的那句都猜不出头第一个字是什么呢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，直奔下一个主题：“那你听戏多久了？”不出所料，江葭苇稍微好转些的脸色又红起来，目光继续躲闪：“就……这几回……我、我……只听过您的戏。”张少沅看她这样害羞，一副怪可怜模样，心下想着完了，待会儿和她说了那规矩，保不定要血压升高，下不来台呢？怪不得常绪山不好开口，让自己当这恶人。

她小心翼翼地，语气又平添几分柔和，说话也支吾些，生怕一下不小心被江葭苇误会欺负了她去：“你大概不太明白，这儿有个规矩……唱戏的哪，是不能随意吃喝别人给的东西的。怕就怕倒了嗓子……当然，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，无冤无仇，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！”说到这里，张少沅停了停，作忍俊不禁状，想缓和缓和气氛。果然，江葭苇也低下头，手捂了嘴，忍住噗嗤一笑。张少沅心满意足继续道：“只不过多嘱咐一句，听戏就好。茶啊水啊的，就算了。别累着自己了。”她直起来腰，手轻轻搭在江葭苇肩膀上拍了拍：“行了，小姑娘快些家去吧。”这时后台人已多了起来，有戏迷记者之流就站在张少沅后背几步开外的地方等着。眼见张少沅就要回头离去，大好机会要被白白浪费，江葭苇赶忙小声唤了几声张老板。后台嘈杂，张少沅竟一时没听见。江葭苇心一横，亮开嗓子叫一声：“张老板！”

张少沅确确实实听见了，但没想着会是江葭苇。小姑娘声音细软，绵绵糯糯，和方才脆生生一嗓子打不着八竿子。可她回头去看时，怯生生的小姑娘一把夺了放在常绪山桌上的保温壶，从壶底下一摸一撕拉出一张纸，直冲到她面前，往手心里不由分说一塞。待她做完这些动作，人好像又变得和起初一样，双手将保温壶轻轻放在被惊得眼睛瞪圆的常绪山面前，再一连鞠了好几个躬，头恨不得贴上膝盖，接着飞身跑出了后台。

常绪山眨巴眨巴眼睛，转头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张少沅：“这几个躬鞠得可真大。”张少沅哭笑不得地掖了字纸，敲敲桌子：“这壶子还不是搁在这儿么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