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下香(2 / 2)
微凉的湖水漫上脚爪,大虎像着了魔一般,屏着呼吸没入湖里。不远处,晏鸿飞掬了一捧水拂到面上,湿漉漉头发贴着面颊,贴着脖颈,他的五官,他的神情,露出了旁人不曾见过的样子。那圆月的光晕灼灼,似乎扩大了一圈,将湖水中的香气蒸腾得愈发浓烈……感觉到湖面细小的波纹袭来,晏鸿飞侧过脸,看见一只大虎正静静地往这边游,金黄双目专注而关切,这眼神让他脑中一怔,有什么画面转瞬即逝。
他好像梦到过什么很重要的东西,好像也是在这湖里,但现在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……那究竟是什么呢?拧着眉思索一会儿,念头依旧茫茫无序,他抬眼又望,大虎已经游到了近前,胡须上沾了好些水珠,下巴上的毛正湿漉漉地滴着水。
罢了,他想。伸出手,晏鸿飞揽住大虎的脑袋贴过去,嘴角淡淡一弯:“虎兄怎么来了?”
下巴靠上他光果的肩膀,大虎低垂着眼帘,鼻尖嗅到的尽是那股愈发浓烈的迷醉香气。他忍不住去挨蹭晏鸿飞的侧脸,长着倒刺的舌贴上那光滑颈项,弄得晏鸿飞忍不住躲了一下:“痒……”大虎像喝醉了一般,喉咙里“咕噜”一声,意犹未尽地黏上去……偌大的湖中央,只见一人一虎缠绕翻滚,在水中浮浮沉沉。
苍白月华如纱倾覆,落在湖面上犹如蒙了一层雾气。那雾气接触到水面,逐渐向湖中心收敛,大虎橘黄毛发被湖水洗刷得根根分明,月华一遍遍充盈其中,直到泛出蒙蒙金光。
浓香四溢。整个桃园仿佛春风又至,在黑夜中不断散发着幽香。
半城之外的飞远镖局,前院里草木葱郁,灯光悠悠,游廊底下挂着气死风灯,火苗不时跳动一下,
炸出小小火花。越过前堂,宽阔的中院空地上摆着好些木头箱子,一架马车停在侧门口,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还在不断地往院里卸货。
前堂屋檐下,一只白耳斑纹小猫睡在廊座上,正打着小呼噜。突然间,它好像闻到什么,猛地撑起了身子。小小鼻头一下,它四下望一望,随即眼睛一亮,跳起来便往外头跑。然而没跑几步,一双修长的手便把它拦腰捉住,抱了起来。
“都说了别往外跑,你还不听话!现在城里风声鹤唳,万一被人捉去怎么办!玄宗道门的人可是还在追你的!”抱住它的那美妇一身简练劲装打扮,杏仁眼瞪得圆圆的,扬起手忿忿地打了小猫一巴掌屁股。
“咪呜——”小香猫尖叫一声,细瘦四肢挣个不住,还是想往外跑。那美妇的夫君走过来,低声道:“……茂云怕是想去桃园找那位虎君。”
“咪嗷!”小猫又尖叫一声,转脸朝父亲小声哼唧起来。男人听了,不禁拧起眉头,对着空气细细嗅闻一番:“好像是有一股香气……是杜鹃花香?不对,现在杜鹃花已经开过了啊。”美妇也闻了几下,随即拧眉细思一会儿,道:“宇哥,你记不记得老祖去世前曾预言说,咱们的神木就在这顺天府?”
“你是说……可这气味跟神木也不像啊?”
“也是,神木的气味不是这样的。”不由叹息,美妇抱紧怀中的猫儿,面容中露出了一丝愁苦:“没了神木,咱们香猫一族,也就无法谓之‘香’了吧?”
闻到香味的不止香猫一族。
此时接近戌时,一味居即将打烊。一行人酒饱饭足,出门来上了轿,静悄悄地从街上过。那轿子四五顶,模样皆是低调大方,非富即贵的。其中一顶比其他的都要大一圈,暗紫色布面上勾勒着细小的金色纹样,隐隐昭示着轿中人的尊贵身份。
那轿子四周有八名黑衣人护卫着,他们都身形矫健,气势卓然,一看便是武功高强之人。其中一人皮肤黝黑,一双锐利眸子压在浓眉之下,右眼角还有一块浅黑色的胎记。他正跟着轿子稳步行进,突然一阵夜风吹过,让他了两下鼻子。
一阵勾魂夺魄的香味,嗅得他心神一荡,差点儿将自己绊了一跤。震撼之下,他也迅速清醒过来,竖起耳朵,警惕地望向四周。夜空之上,皎洁圆月亮得几近妖异,那一圈圈光晕灼灼扩散,仿佛在低语着什么。这景象让他浑身一凛,当下弓起脊背、足下发力,几个弹跳
便消失在绵延的屋檐之中。
一只戴着白玉扳指的白皙大手掀起轿帘,里面那人感觉到他的离去,忍不住低声问:“林豹又走了?”
“是。”黑衣守卫回应。
沉吟一会儿,轿中人叹息一声,轿帘又垂了下来。那叫“林豹”的黑衣男人虽然是守卫,但他好似恣意惯了,随时随地来去自如。这一转眼,他便在夜空下行了七八里,落在城边一个冷寂院子外头。
院子不大,青瓦白墙,院墙边上种着细竹,看着倒也风雅。林豹警惕地贴到墙根下,细细地听里面的动静。他太过专注于院子里面,完全没有发现,方才那股香气已经转淡,取而代之的,是另一股更为复杂的木香。
院里有细小的动静,好像是脚步轻轻走过,衣摆拖在地下的声音。他的左手握在剑柄上,全神贯注地听着,浑身紧绷到了极点。然而没过多久,那声音便渐渐消失了,好似遁进了空气里。林豹眉头一拧,猛地转身,只见身后密林中,一个诡谲的身影悠悠闪过,混进了凌乱的树影之中。
他咬咬牙,飞快地冲了过去。然而树林茂密,光线幽暗,哪里还找得到那人的身影?但那股难以描述的木香并未消散,它依然缭绕在林下,悠悠地四处穿梭。
……那人没走,他只是躲了起来,在阴暗处朝这边望。林豹浑身紧绷地立在林间,后颈上鸡皮疙瘩一个个冒出来,脊背生寒。想起以前那些传闻,他咬紧牙关,脚下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,随即如离弦之箭一般窜了出去,飞速逃离。
幽暗林中,那人的身影又慢慢浮现,一张惨白的脸从树干后头露出来,眼神呆滞。
“黑色的小猫咪。”他嘀咕一声,语调平直,毫无情绪:“可以用来换我的根吗?……可以的吧。”喃喃呓语着,他身形一低,化作几根乌黑的伏地木,爬向了城北方向。
逐鹿山庄中,梅园里烟雾笼罩,林中晦暗不明。一墙之隔的庭院里尚有蛐蛐儿在轻叫,园子里头却一片死寂,鸦雀无声。园中心偏西南方向,巨大而密实的树冠下透出点点亮光,那是黄拙的屋子,只有在这夜里能窥探到些许位置。
窸窣爬动的伏地木飞快地在林下穿行,不多时便来到房屋门前,沿着门下细小缝隙钻了进去。门里头,黄拙坐在一张巨大的桃木桌前,正捧着本发黄的小册子拧眉细看。他身后是一排排雕花木架木架,上头瓶瓶罐罐、盘钵法器摆得满满当当,好些已经落了厚厚的灰,连里头装了什么都看不清。
伏地木窸窣爬到他身侧,倏地冒起,变回了人形。黄拙看也不看他,只手里册子翻动一页,淡淡道:“我徒弟说的那破庙,你看出点儿东西没有?”
男人苍白的面庞歪一歪,乌黑瞳仁里没有情绪:“……碰到一只黑色大猫,他跑了。”
“哦,是那天那只黑豹。还有什么?”
男人的脑袋又歪一歪,眼睛眨一眨:“我帮你找到东西了,把根还给我。”
“你只发现一只大猫,这还远远不够。”黄拙说着,终于放下手中册子,转过脸看向男人:“我需要更多踪迹,那些妖精,那只蛇妖,最好是他们所有的,明白么?把他们都找到,你才能拿回你的根。”
“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。”男人脑袋摆正了,双眼直直看着黄拙,好似有点控诉意味。黄拙收了视线,不紧不慢地又转回去拿起册子,面上云淡风轻:“有么,我怎么不记得?”
“有,你让我抓黄纹大猫的那次。我抓到了,但你没把根还给我。”
“是么,我不记得了。”头也不抬,黄拙手指点着册子里某一句功法,喃喃念了一遍,然后才抬头看向他:“这样,你帮我把这事儿办好,把咱们顺天府里的精精怪怪找出来给我,我就把根还给你,好不好?我说话算话,就这一次。”
男人直直看着他,突然道:“你不把根给我,我没法找到全部。”
“那就不用全部,找到某几只就好了,其他的我会让人帮你找。”黄拙说着,忽而笑了起来:“你不是想回安庆府么,这事儿办完了,我就让你回安庆。”
听到“安庆”二字,男人漆黑眼珠一动,终于有了一丝生气。他歪歪脑袋思索一会儿,随即抬起眼,定定地点下了头:“那好,这是最后一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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