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夭夭桃李花,灼灼有辉光(1)(2 / 2)
不过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,实在看不出这小呆瓜跟他未来的雄图霸业有什么牵扯,只好作罢,伸手去拉小姑娘的手。触手冰滑,像极了凉国去岁进贡的凉玉。他拉了几下,没拉动,回头去看,只见那小女孩瑟缩着发抖,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方才躺的地方。那神色说不出的专注,拓跋焘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,只见月光下烧焦的木头散落了一地,大概是马车灼烧过后留下的残垣,还有一些插在土里的乱箭。
“先生,等等……她似乎有东西落了。”崔浩转身看着跑出去的拓跋焘,只见他又跑回了那焦尸所处的位置,那下面有一块木板,可能是涂了什么防火漆,那样的大火竟也没将木板烧着。用力将那块木板翻开,下面竟然有个浅浅的小坑。小坑里埋着个布包,也许是为了防止赶路时包袱不至于被打湿,这包袱的外皮竟是一种很难得的火油布,防水亦防火。
他提着包裹走到小女孩身边,三两下拆开了。摊开一看,里面只是一柄圆肚的四弦琵琶。暗红的木漆在月光下发出润泽的光,让人觉得温暖。
拓跋焘啧啧称奇,向着崔浩道:“先生,这木琵琶被护得丝毫未损,这主人是视它如命吗?”又对小女孩道,“诺,你娘拼死也要留给你的东西,你快收着吧!”小女孩伸手,将琵琶搂进怀里,双唇抿地很紧,一张小脸越发白了。
崔浩的眸色暗淡了几分,双臂不自禁收紧,圈紧了怀里的青衣美人,“走吧!”
小女孩双手都抱着琵琶,拓跋焘不能拉她的手了,就伸手将小女孩搂靠在自己身上,半推着她往马车处走。一点点温度透过很薄的衣衫传到小女孩背上,让她忍不住抖了抖。她快速抬头看了拓跋焘一眼,小小声道:“谢谢。”
拓跋焘被她吓了一跳,随即冲着前面的崔浩大声喊道:“先生,她……她说话了。”
崔浩停了一下,转头看了他们一眼,侧脸的线条显得很柔和。他对着怀里的人,轻声道:“你拼死也要留给我的东西,我定会好好利用的。”
崔浩大步向着来时的马车走去,夜风阵阵,吹开他的衣袍和一头未束的黑发。拓跋焘怔怔看着,觉得此刻的先生竟然比宫里的那些广袖长裙的歌姬还要美上几分。
“殿下,主人。”阿忠候在马车边,去时两人,回时却多了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,吃了一惊。但训练有素的他却没敢多问,只是掀开了车帘子,等着几人上车。
崔浩将尸体往阿忠的方向递过去,“阿忠,你将她安置到车后去。”
阿忠应了一声,就上前两步伸手去接。崔浩看着他
伸过来的手,眉心跳了两下,“还是我去吧!你扶殿下和这女娃进去。”崔浩看了小姑娘一眼,柔声道,“我去安置你娘亲,你先上车。”
车夫和拓跋焘俱是一愣,崔浩平时虽也是极平和的性子,但总给人敬而不亲的感觉。冷冷的与人相隔千里,那样子轻柔的语气还真从未对谁有过。
“这女娃娃的娘亲总要寻个地方安葬才好,将来她也可有个祭奠之处。”崔浩对拓跋焘道,“微臣可能得借用一下殿下搁在车后的箱子了,改日我一定让人寻个更好的给殿下换上。”
这马车是皇长子日常所用的马车,不禁车厢宽敞,车厢后头也有很大的空余,平时会绑个大箱子,备些皇长子的日用所需,出行时以防万一。
“先生哪里话,一个寻常箱子罢了,值得什么呢!先生该如何便如何吧!”拓跋焘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,先把小女孩塞进马车,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。等他调转身子,探头再看时,却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背影往马车后去了。清瘦萧索,像是飘荡在荒野的孤魂。拓跋焘觉得有些冷,赶忙钻回去,放下了车帘。
马车在暗淡月色下徐徐而行,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,好像要把外面的污秽都遮盖住。那马车像是驶在黄泉之路上,让人心生寒意。四盏琉璃灯亮着微弱的光,在黑夜里像来自地狱的鬼火一般,若明若暗。
外面是冰天雪地,车内却十分暖和,车板中间被挖了一个圆孔,正好嵌着装炭火的铜盆。铜盆内燃着霜花炭,为了避免人不小心碰着烫到,还在上面绕了密密的铁丝网。拓跋焘坐在软垫上,看崔浩细心地喂小姑娘喝温热的奶茶。“先生,你说母妃将来给我生个妹妹,也会和她一般好看吗?”
拓跋焘的母妃杜贵嫔名叫杜然,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。他看着小女孩可爱俏丽的小脸,想到自己母妃圆滚滚的肚子,十分高兴。
奶茶沾到了小姑娘的嘴角,崔浩用袖子给她擦了擦,“陛下龙颜雄姿,贵嫔柔婉动人,孕育的小公主自然是玉雪可爱。”
拓跋焘兴奋地拍手叫好,“那就好,我想快点有个小妹妹。”
崔浩看了他一眼,道:“殿下何以如此激动?宫中不是已经有了两位帝姬了吗?”现如今,宫中除了位份最高的杜贵嫔生了皇长子拓跋焘,慕容氏姐妹也分别诞有一子一女,另外还有一位两个位分较低的妃嫔也分别育有一子。
“她们不算,她们只唤阿丕哥哥,从不叫我。”想起宫里那些弟弟妹妹,他的目光不由得黯淡下来。
崔浩沉吟道:“殿下,这话不可乱说。所谓‘孝悌’,就是要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。皇子公主们还小不懂得对兄长恭敬,殿下身为长兄,却不能不懂得对弟妹友善。”
拓跋焘无奈地又伸手挠了挠耳朵,抬头正好对上小姑娘琥珀色的大眼睛,那双眼睛里写满了不明所以。拓跋焘知道她是更听不懂崔浩的话了,连忙打断崔浩的说教,“好先生,我也就和您说说,外人面前该怎么行事我省得。”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小姑娘软乎乎的小脸,“你还是逗她多说几句吧!刚刚我听她说话了,真的。”
拓跋焘看着有六七岁,其实才只有五岁,人前人后却都能做得滴水不漏,确实很少让他失望。他看拓跋焘一副不耐烦的模样,也不在意,只淡淡一笑,收住话头,转而面对小姑娘,“现在可感觉好些了吗?有没有哪里疼或者不舒服的?”
大概是车里暖和的缘故,小姑娘的脸色变得好看起来,喝了些热乎乎的奶茶,胆子也略略放大,目光又从拓跋焘身上挪到了崔浩身上。
崔浩继续问:“你是不想说话还是嗓子疼?我不是坏人,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?你叫什么名字?几岁了?”
小姑娘眉目
低垂下去,嗫嚅道:“贺桃,我叫‘贺桃’,你也可以叫我‘小桃儿’。”她抬头看了一眼崔浩,又快速低回去,“我……三岁了。”奶声奶气的声音,听得人心头痒痒。
“小桃儿?这名字真有趣。”不等崔浩开口,拓跋焘已叫起好来。“看你这小脸,白中透粉的,还真像个小桃子。”
崔浩微微凝神,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是个极好名字,给你取名的人,该是对你有多美好的祝愿?”可是,终归,留给他了,就不能只做个单纯的宜室宜家的女子。
“先生又在说什么?”拓跋焘不解其意,他虽然跟着崔浩学了许多汉人的诗书礼仪,但骨子里是草原人的放荡不羁,自然不知道一首《桃夭》,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归宿。
崔浩却难得的没有理他,“小桃儿,我教你弹这个,你以后跟在我身边好不好?”崔浩拿过靠在一旁的琵琶,看着她乌黑溜圆的眼睛认真问道。
贺桃低头想了片刻,看看他又看看怀里的圆肚琵琶,问了一句不大相干的话:“你会给我做桃花糕吗?”
崔浩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有些愣住了,想了想,坦言道:“我不会做桃花糕,但我家里有人会做,你爱吃?我让他们天天给你做,好不好?”桃花糕吗?他已经许久不曾吃过了。
贺桃欢喜起来,坚定地点了点头,道:“你给我吃好多好多的桃花糕,我愿意跟着你。”崔浩也跟着笑起来,这一笑便让人如沐春风。继而又听到她有些失落的话,“娘亲以前常常做给我吃,她说爹爹也爱吃她做的桃花糕,她别的糕都不会做,只会做那一样。”
崔浩摸了摸她柔软的小脸,“你见过你爹爹吗?”贺桃咬唇,摇了摇头。
崔浩将贺桃轻柔地搂进怀中,抚着她的背,一下又一下。心里低低叹息,只要一块桃花糕就能让你开心了吗?小儿的世界总是这样简单纯真,突逢丧母,却还不懂得什么是悲痛。
“你……你你……为了几块桃花糕就将自己卖掉了?”拓跋焘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女孩,捂着脸悲哀道:“感情你叫贺桃,不是因为你长得像桃子,更不是有什么美好愿景,而是你这个小馋嘴的只爱吃桃花糕?早知道这么好骗,让你和我回宫去呀!”
贺桃瞪大了眼睛,对他道:“娘亲说,不能跟骗子走,你骗我,我不跟你回宫。”她大概连“回宫”是什么意思都不懂,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他。
拓跋焘有些郁闷,到底谁是骗子了?他不死心地追问,“我宫里也有桃花糕,不止桃花糕,桂花糕、兰花糕、荷花糕……你要吃哪个都让人给你做,你跟我回去好不好?”
贺桃不明白拓跋焘的意思,只觉得这个哥哥的身子很暖和,逗弄自己的样子很好玩,和她先前遇到的那些总是嫌她脏,又爱骂她是“野杂种”的哥哥们都不一样。她从崔浩怀里探出小脑袋来,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,让人觉得心里头,很温暖。
贺桃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脸,虽然很稚气,但那小巧的眉目舒展开来,眼睛弯弯的,在幽暗的烛光下,竟然好似发出耀眼的光芒一闪一闪。拓跋焘有了片刻的羞赧,继而反应过来,立刻扯着师傅的衣角,哀求道:“先生,好先生,你把小桃儿让给我吧!求您了!我让父皇封她做伴读吧!”
崔浩抽出了自己的衣角,“殿下,她是女孩子,怎么能做皇子的伴读?”
拓跋焘锲而不舍,继续讨要,“我不管,先生,你想办法,我太喜欢她了。”
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,拓跋焘掀开车帘子,见马车停在了一座田庄前。田庄的管事已经挑着灯笼迎出来了,见了阿忠便猜出了拓跋焘的身份,慌忙跪下行礼,“草民恭迎殿下。”
拓跋焘跳下马车,挥手示意管事的起来。崔浩牵着贺桃钻出了马车,对拓跋焘道:“殿下,今夜咱们便在此处宿一夜,明日再赶回去吧!”
拓跋焘一本正经地颔首,“一切都听先生的。”有外人在,他便会收起玩笑之心,表现地沉稳有度。
一行人在庄子里随意打发了一晚,早起又赶路,但京城离代县颇远,直到第二日深夜才抵达京师。宫门早已下钥,拓跋焘自然又是回不去了,不过好在他常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赶不及回宫,崔府有独辟出来供他居住的小院,此刻又多了贺桃这个玩伴,回不去倒正合他意。
崔府的老管家和护卫首领崔琰一起出来接几人进去,崔琰自小跟在崔浩身边,一见崔浩抱着个睡熟的小女孩,不由得愣怔了一下。“这是?”他看向崔浩,崔浩并未答话,只是点了点头。他便好像知晓了什么似的,忙问道,“可要收拾个院子给姑娘住?”
这回崔浩倒是答话了,“先去殿下的院子,你吩咐人将桃园收拾出来。”
“是。”崔琰应了一声,忙下去张罗了。
崔浩抱着贺桃,跟拓跋焘一起去了他平日居住的小院,那里离桃园很近,待会儿将贺桃送过去也方便。两人进了主屋,见桌上搁着一碟子糕点,崔浩便回头对跟过来的侍女道:“明早记得去厨上交代一声,以后每日都要蒸些桃花糕送去桃园。若做出来的桃花糕不合姑娘口味,就换个新厨子来。”侍女早见到了崔浩怀里熟睡的小人,顿时会意,伶俐地应声退下去了。
拓跋焘见屋内无人,再一次恳求道:“先生,您就让我带贺桃回宫吧!我一定好好照顾她,好不好?”
为了不吵醒贺桃,崔浩刻意压低了些声音,“殿下谨记,再喜欢一样东西,也不能表现出来,永远不要让人掌握你的喜好和软肋。”没有软肋,盔甲才足够坚硬。
拓跋焘看着睡得松软软的贺桃,胖呼呼“可她不是东西……”
崔浩见他一脸不高兴,终是不忍,伸手摸了摸他的毛脑袋,“殿下,如今您和贵嫔娘娘是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道,贸贸然带贺桃入宫,该给个什么身份呢?你又如何能护得住她?既然喜欢她,你就得为她打算一下。若真如卦象所示,她将会是你日后的助力,那就一定会有为殿下所用的一天。只是,利器都需锤炼打磨,现在还不是时候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 终于有时间重新修补了。
↑返回顶部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