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夭夭桃李花,灼灼有辉光(3)(2 / 2)
她不是不难过,只是想要表现出听话乖巧的模样,抓住这最后的疼爱和救赎。这样漂亮的爹爹和温暖的大哥哥,是除了娘亲以为对她最好的人,她不想再失去。
这边崔浩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教导贺桃,那边坐着皇长子的马车也已经入了皇城。拓跋焘挑起了撒金花锦缎车帘,从小小的缝隙望出去,雪停初霁,皇城之内,左社右廛,灵台山立,九衢四达,羽旄林森。
这是京城最巍峨的一处建筑群,宫殿楼阁,无不彰显尊贵。多少人向往着这里面的生活,可又有多少人厌倦这华丽的束缚?有时候,享受和权利也同时就是责任和枷锁。
拓跋焘自言自语道:“可惜不是春日,少了弱柳、丝杨,总是觉得不够清新。”
马车驶入宫门,停在一处宽阔的广场停下,外面响起杨公公的声音,“殿下,到了。”拓跋焘掀帘而出,入眼便是九十九级白玉阶。
整个皇宫最豪华的宫殿太极殿,建在高台之上,必须走九十九级高阶才能抵达,里面坐着他们的九五之尊。面阔12间,正面设左右两个升殿的踏步。殿内设有金铜柱4根,两侧分别建有东堂和西堂。太极殿是皇帝举行大朝会等重要礼仪活动的主殿,东堂是皇帝日常处理朝政、召见群臣、讲学之所,西堂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,正殿太极殿与东西堂一字并列,仿照的是三国时期魏国的宫殿。
拓跋焘仰头看着太极殿的匾额,问道:“父皇可在太极殿等我?”
“这时辰,陛下定是在批阅大臣们上奏的书表呢!”杨公公笑道,“殿下自去吧!老奴先去去杜衡宫,给贵嫔说一声,免得贵嫔巴巴等着殿下呢!”
拓跋焘垂手,整了整朝服,道:“有劳公公。公公让母妃自找事消遣吧!等拜见了父皇,我就回杜衡宫。”杨公公含笑目送他走上了九十九级台阶,才带着那两个小黄门绕过太极殿,往后宫去了。
一口气走完九十九级台阶,拓跋焘已经有些微喘。殿门开着,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小黄门,见了他屈膝行礼,然后往里高声道:“皇长子到。”
他脱了外面的斗篷,随手递给那通报的小黄门,跨步走了进去。太极殿很亮,屋顶很高,左右两边的窗都开着,但他进去的时候却还是觉得沉闷。殿内没有侍从宫女,声音静得落针可闻。
身穿紫色绣银龙常服的年轻君王坐在案边,他本埋首批卷,方才听到小黄门通禀,才抬起头来。因不是上朝,所以他未戴冕旒,这一抬头,便能将他的容貌神情都看得清清楚楚。面如冠玉,目如朗星,帝皇气并不重,看着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。
拓跋嗣不过弱冠之龄,本是最春风得意的年纪,看着却没多少血性。他早年被立为太子之时,他的父亲道武帝不知为何,效仿了西汉武帝刘彻立子杀母的先例,下令赐死他的生母刘贵嫔。那时他还年少,血气方刚的他冲到太极殿,跪请皇帝收回旨意,未果。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母,被几名宫人绞杀,从那时起,少年人的英气便从他脸上消失了。
身在皇家,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。
后来在道武帝驾崩之初,又遭逢兄弟拓跋绍叛乱之祸,为保东宫之人性命,在东宫谋臣们拥护下,亲手血刃了自己的弟弟。皇位之争,自古以来就是铺满鲜血的。从他坐上皇位的那刻起,就注定了他是孤独的,四年的时光,足够让他变成一个冷淡寡情的帝王。寻常人家的兄友弟恭,夫妻恩爱,儿女绕膝,与他而言却是难如登天。他所有的仁爱,都只能奉献给自己的子民。
拓跋焘撩衣跪地,恭恭敬敬磕了个头,“儿臣参见父皇。”
众多儿女之中,拓跋焘是唯一一个在他还是太子时所有的。那时,他虽然已是太子,但却也还能像个普通父亲一样,感受长子降临的喜悦和温情。此刻,他又想起了东宫那段时光,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容,“起身吧!你还知道回来,这都多少天了?你可知你母妃有多想你?”
拓跋焘起身走到旁边的案边坐下,“都是儿臣贪玩,跟先生走的远了,耽误了回来的时间。”
“坐寡人身边来。”拓跋嗣微抬了手招他过去,拓跋焘顺从地过去,在他旁边跪坐下来,“哎,不必这么拘束,天气冷,我这边暖了炉子,舒服些。”说着又亲手从案上拿了个杯子,倒了一杯热乎乎的酥油茶给他。
拓跋焘双手接过,道了声:“多谢父皇。”然后才用袖子挡住,喝了两口酥油茶。
拓跋嗣看他动作优雅,气度从容,满含欣慰,笑道:“倒有几分崔卿的风姿,说说吧!你的好师傅带你去了哪里?可学到了些什么?”
拓跋焘搁了杯子,脸上是恰到好处乖巧的微笑,“先生这次带我走得远了些,都到代县了,那里的风土人情极好,只可惜代县边缘似乎被蠕蠕兵袭击了。满目疮痍,硝烟滚滚,许多百姓无辜惨死,实在可怜。”
稚气的脸上有些害怕和难过,继而缓了缓又道,“如今天下动荡,战事频频,时有敌军扰我边境百姓。儿臣觉得应该要更加勤勉些,以后儿臣长大,定要上阵破敌,平定天下。希望有一天能让这天下一统,再无战事。”
拓跋嗣看着他,叹气,“你果然没有辜负你皇爷爷对你的期望,或许,有朝一日,你能做的比我好。”摸了摸拓跋焘冰冷的小脸,“不过,再等等吧!”
拓跋焘不知道他要自己等什么,但这个问题没有问出口,或许此刻保持沉默才是最明智的选择。果然,看他半晌无话,拓跋嗣道:“你母妃定然等着你呢!你去吧!别让她等急了。”
闻言,拓跋焘敛容磕头,道:“儿臣告退。”然后慢慢跪着行到软垫边缘,才起身往殿外走了。走了两步,似是想到了什么,便又转身,“父皇,如今天气冷,两边的窗还是开小些好。父皇要保重身子,父皇身体康健,才是百姓之福。母妃和儿臣,都要依仗父皇呢!”
拓跋嗣的心涩了一下,随即笑了笑,“父皇知道了,你们放心,有我护着你们呢!你母妃身子弱,又总爱多想,你回来就好了,记得多劝着她些。也别……别让人欺负了她。”说完,挥了挥手,催他快去。拓跋焘看了他两眼,见他又低下了头开始批阅案上的文书,这才又转身走了。
杜衡宫离太极殿很远,在后宫的最西边。宫室少,且狭小,宫殿里的布置也很简单。唯一的好处是院里院外遍植杜衡,一年四季满室馨香。拓跋焘进了杜衡宫,没受完众人的礼,就一溜烟跑入了内室。杜贵嫔裹着红色狐裘斜靠在炕上正低头缝着一件衣衫,见他跑进来,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。狐裘微敞开,露出里面的素白曲裾,她腹部高高隆起,显然已是身怀六甲。
“瞧瞧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,就知道野在外面,怎么去了这么久?为娘都要以为你不回来了呢!”虽是责骂的话,语气却一点
也不生硬,反而有些许宠溺的意味。
她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,目光温和,哪里能震慑拓跋焘。拓跋焘一把扑到那女子怀里,撒娇道:“不管去哪里,儿臣都时刻记挂着母妃。”
杜贵嫔拉过他的手轻轻揉着,“手怎么这么凉?这天寒地冻的,朝服顶什么事儿?快去换身厚的来。我就说应该派几个妥帖人跟着你的,偏你不让,每次出宫都把人早早遣回来。”
皇长子的保姆早看到他穿得单薄,已吩咐侍女取了他平日穿的厚棉袄来,此刻一边抖开来让他换,一边埋怨道:“殿下总是不顾惜自己身子,冻坏了可怎么好。”
拓跋焘就当着二人的面扒了朝服,“我外头套着斗篷的,并不冷。我去先生府上,他那儿的人,哪有不妥帖的?倒是母妃一个人在宫里,儿臣每次出门都挂心,该多留着人照看您才好呢!”又对接过了朝服的保姆道,“我身子好着呢!您二位放心吧!先生说了,咱们习武之人,抗冻。”
保姆没好气道:“殿下才练了多久的功,算哪门子习武之人?”说完摇着头出去了。
“你这孩子……”杜贵嫔拿过一边炕桌上热着的酥油茶,倒了一杯递到他手里,“喏,快喝些,暖暖身子。”
方才在太极殿已经喝了一杯,现在自然是喝不下,因此他只是握在手里暖着,“青冬姐姐和青秋姐姐呢?”
“后花园的寒梅开了,我现在身子重,出不去,就让她们去攀几枝来插瓶,我瞧着心情也开阔些。”
说曹操,曹操到。
两个穿着浅红宫装的女官,手里各抱着一束红梅进来。身形倒是差不多,但一个看着文秀,一个却是神采飞扬。文雅的那一个手中那一束是含苞待放,我见犹怜;明朗的那一个手中的一束却如她人一般,傲然盛绽,夺人眼球。
两人见了拓跋焘都甚欢喜,上来见礼。手中红梅齐齐递到杜贵嫔面前,艳丽的那一个抢着说道:“贵嫔,您看我们俩的红梅,更喜欢哪个?”
杜贵嫔忠恳道:“都好看。清秋的含蓄雅丽,你的娇艳动人。”
杜贵嫔为人温和,宽待下人,因此宫中上到女官下到小黄门都与她有说有笑。青秋,青冬两个侍女却是她的贴身婢女,从小随在身边,情分更胜姐妹。她当初入太子府为良家子便只带了她二人,这一路走来更是亲厚信任。
青秋听了她的夸奖只是淡淡一笑,青冬撒起娇来,不依道:“明明我的比青秋的好看,贵嫔偏心。”
语声娇软动人,连一旁的拓跋焘都笑了。“青冬姐姐最会讨母妃喜欢的,母妃哪里会偏心?你可不要欺负了青秋姐姐啊!”
“还说没有,看,殿下不是也偏心青秋。”知道她二人素来亲厚,情同姐妹,这几句话不过是玩笑,拓跋焘便笑了笑不再说话。
杜贵嫔拿过侍女手中的白瓷瓶,轻放在矮桌上,从青秋手里挑了几支将开未开的,又从青冬手里挑了几支开得极好的。都插到两个白瓷瓶里,稍一拨乱,瓷瓶莹润,花影疏浅,比之在她们二人手中更显自然生动。
这次倒是青秋先夸赞起来了,“贵嫔‘妙手生花’。这梅花竟不像是攀折来的,好像合该长在这瓷瓶之中似得。”
杜贵嫔笑道:“刚刚焘儿还说青冬嘴甜,看来青秋也不差啊!怎么去了一趟后花园,两人都偷吃蜜了吗?”
众人都笑起来,连说杜贵嫔手巧,满室欢愉。如寻常富贵人家姊妹聊天一样,倒不像在这深严皇宫之中。
笑闹过了,杜贵嫔让其他侍女先下去,方才拉过二人的手,“你们两个自小跟着我,我心里早将你们二人当妹妹看。这些年你们更是我的左膀右臂,手心手背都是肉,我哪个都
不会偏心的。可惜宫中规矩众多,不得不遵守……”
两人都是深受感动,青秋温言道:“贵嫔言重了,贵嫔对我们恩重如山,我和青冬万死不能报的。”
“我们心里都知道您不会偏心,也就是说笑而已。可有些人……”青冬还未说完,青秋赶忙拉了拉她的衣袖。青冬看了她的眼色,忙住了口。
杜贵嫔和拓跋焘早看到了她二人的小动作,杜贵嫔心下有些清楚,但想着拓跋焘在,没得惹他生气,便没有再问。
拓跋焘可不这么想,孩子心性,立刻嚷道:“青秋姐姐作什么不让青冬姐姐说了?”
“殿下,奴婢什么都没说呀……”
“好姐姐,你快说嘛!刚刚我都看到了。”
青冬本来就是个直来直往的个性,藏不住话,此刻被拓跋焘一求,也不再顾忌青秋的阻拦了,道:“贵嫔,殿下。在这杜衡宫中,莫说是对我们,就是对左右宫人,贵嫔和殿下都是一视同仁,赏罚分明的。但这后宫之中的其他人,又有几个是不偏心护短的?”
两人细细将早间去后花园攀折红梅发生的事儿说了。原来,杜衡宫一众去折红梅。大慕容夫人和慕容夫人相携来逛园子,见了礼,看她二人手中红梅好看,便悉数拿了去。
虽然已经折了好些,但两人都记着杜贵嫔的教导,遇事需谦和忍让。一时也不多言,想着等她们去了,再折便是。
一新选入宫小侍婢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当即说了句:“这红梅是两位姐姐挑了一早上的……”下面的话还没说,就被大慕容夫人身边的宦官甩了一巴掌。
随后大慕容夫人与慕容夫人好一顿冷嘲热讽,众人求了好久才没罚那侍婢去掖庭。
要说,这侍女也是口无遮拦。他们虽然不是大慕容夫人宫里的,但到底人家是主子。这宫里主子要的东西,再不愿意也得给,这便是规矩。但即使这宫女有错,也该由杜贵嫔来惩戒教导,大慕容夫人身边的宦官何来斥打宫人的权利?
按理说,宫中无后,杜贵嫔算是位份最高的。又是皇帝身边的旧人,在宫中地位自然不一般。杜衡宫中的宫女内侍在素来严守宫规的,平日也颇受尊敬,今日可算是受了大屈辱。
两人说得气愤,拓跋焘听得更气愤。自己是皇长子,母亲是贵嫔,在这宫中谁也不能小瞧了她们去。可偏生母亲性子和善,总谦让着,倒叫人骑到头上去了。
当即怒道:“原就是她们的不对,母妃要的东西,她们都能这样随意拿去了?我这就告诉让父皇去……”说着就要起身。
杜贵嫔忙拉住他,淡淡道:“一些红梅罢了,也值得你这样上火?母妃平素是怎么教你的,你说一遍给母妃听。”
“母妃教导儿臣,要做到温、良、恭、俭、让。”拓跋焘有些泄气,但还是争辩道,“可是母妃,她们欺人太甚……”
杜贵嫔睨了他一眼,“何谓‘温良恭俭让’?”
拓跋焘一看杜贵嫔这样子就知道这事就这么被揭过了,耷拉着脑袋开始背书:“温顺、善良、恭敬、俭朴、谦让……母妃教导,儿臣谨记在心。”
“嗯,那就好了。”语气柔下来,对二女道,“你们给那受伤的侍女送些药膏去,再给些赏赐,好好安抚。”两人见状,忙应诺,找了药膏匆匆去了下人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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