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弯弓挂扶桑,长剑倚天外(2)(2 / 2)
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那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十分喜欢穿的两套衣裙,一身赤红,一身靛蓝,华光异彩。一如最初对那座宅邸的喜爱,单纯而热烈,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。
“确实是很美丽的两句词。”夜魅以为他是喜欢穿红着绿的女子,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黑衣,有些尴尬。她原先都是以能与他穿得一样为荣的,总以为那就是他对自己的特殊之处,没想到他竟然喜欢女子穿得艳丽些吗?“公子既然爱红衫,为何要让门中之人都穿黑衣?”他素日的衣服也是她准备的,唯一鲜亮一点的那套,也不过是绣了红莲的黑衣。
少年道:“曾经有个人告诉我,做杀手的,不能怕死,一旦怕死,就真的会死。无论我们遇到怎样的强敌,都不能漏怯,不能让人看出我们的弱点,也不能在他们面前露出我们的伤口。所以,黑衣总是最适合我们的。”没人会看得到,锦衣华服之下是怎样的血肉模糊。
“公子……你……”夜魅眼中含情,欲语还休。她也是暗渊门的顶级高手,一路走到这个位置,自然能体会他话中之意。但她觉得,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,就没什么人能再伤到他们。
少年看出了她眼中的情义,心中却并无悸动,只淡淡道:“杀手除了不畏死,还得不留情。我没跟你说过吗?杀手是没资格去喜欢什么的。”往事浮光掠影之中,疏忽而过。同样的话,他不知被迫听了多少遍。
夜魅觉得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,把她脸上心上的热情都浇灭了。好在这样的剖白和被拒她也不是第一次了,已经很能坦然接受。她坚信自己能捂热这个人的心,她是个不合格的杀手,不畏死不畏伤,可心中有情。但她不觉得这是错,喜欢一个人也许会有了软肋,可是喜欢这个人却只会让她拥有铠甲。因为他的强大和疏远,让她时刻告诫自己,要更努力,努力有一天能让他看到自己;努力到足以有资格站到他身边,而不是跟在他身后。
两人驱马来到一座漂亮的宅子前,夕阳照在少年的脸色,倒让他不显得那么苍白了。他的目光投向府门的牌匾,入木三分的“崔府”二字苍劲有力,他的嘴角微微勾起,那是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。
夜魅之前从没有看他那样笑过,她一直以来都致力于逗他笑,因为那清俊的面容,漾起轻轻浅浅的笑意实在是动人心魄。今日,他勾起的笑,甚至不能称作笑容,好像只是一边嘴角上扬了一些,眼底却压抑着浓重的厌倦。
这情绪强烈到谁都能一看出来,她从没有看到他对什么人什么事露出过这样的情绪。自进入暗渊门以来,看到他时,他总是一副无情无欲的模样,活得像是一具行尸走肉。甚至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注意,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展露喜怒哀乐。
迎接他们的是崔琰和崔府的管家,两人态度都是十分
恭敬,崔琰道:“公子早到了一日。”
少年微一点头,给了夜魅一个眼神。夜魅会意,这是懒得回答,让自己代为回应的意思。于是上前一步道:“一路顺利,便早到了。”
崔琰侧身一让,“住所早已备下,二位请。”两人弃马步入崔府门前的台阶,崔管家亲自将他们的坐骑牵去后头的马房。
崔琰领着二人往后院走,边走边道:“家主不知公子今日便到,有事外出了,可能得晚些时候再来看望公子。”
“是我们叨扰了。”少年终于开口,虽是谦逊的话,脸上却没有歉然的表情。
夜魅见他如此生硬的说出这样的话,觉得有些好笑,崔琰却道:“公子言重了,家主早就说过,能请得暗渊门主亲临,实在是鄙府的荣幸。”
夜魅怕她家门主又面无表情地说出恭维的话,便接口道:“不知要带我们去贵府哪处?我们居于内宅,是否会给贵府主人带来不便?”虽然他们都是江湖儿女,平日风餐露宿不拘小节,但进的却是世家大族的宅院,这些大家族的人都很讲究礼法,男女之别尤为看中。
崔琰知道她的顾虑,忙道:“不会不会,给两位安排的院子叫‘桃园’,可与府内其他宅院相通,但关了桃园院门却能自成一个宅院。桃园后侧正对着我们府中的后院墙,那里单独开了一扇门供人出入。若是二位想外出逛逛,可不必回到方才的大门,直接从桃园后门出去便可。”
夜魅刚想夸一句如此甚好,有劳费心,就听少年低低重复了一句“桃园”。她贴心的想,这是对桃园有兴趣的意思了吧!便帮他问了崔琰,“听起来这桃园格局甚妙,贵府主人果然心思精巧,不知这桃园是普通客院,还是有原主的?”
崔琰愣了片刻,偷偷观察少年神色,见他仍是一脸淡漠,几次欲言又止,踌蹴半天才道:“这桃园空置多年,二位请放心居住。”此话说完微觉尴尬,毕竟原主就在眼前,幸而桃园已近,他指着不远处一树烟粉,道,“二位,前面便是桃园。”
夜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了一眼,见果然是座独门独户的小院,且春景甚美,笑道:“此园甚好,劳您费心了。”
崔琰推门而入,满园桃花,甜香浮动。夜魅顿觉眼前一亮,喜道:“此景甚美。只是……”她转头去看身边的少年,只觉得这样的美景太过旖旎艳丽,与他格格不入。
暗渊缓步跨入院内,道:“你若喜欢,咱们这些时日便就先居于此处。”
夜魅大喜,对崔琰微微一礼道:“那我们就不客气了,若这几日给贵府带来不便,还请见谅。”
崔琰连说不敢当,西侧一间耳房门开,两个粉衣婢女走出来。二人身段柔婉,雪肤花貌,正是一直在桃园伺候贺桃的阿琪尔与曦琪儿。崔琰道:“这二人是此园中伺候打点的婢女。”
两人过来盈盈行礼,夜魅略微不悦,“我家公子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,这儿有我就行了,不敢劳烦府上姐姐。”说完偷偷去看少年脸色。
少年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,并未将目光投到那两人身上,只是盯着一棵桃树出神。阿琪尔与馨琪儿互视一眼,双双跪下,泣道:“请公子垂怜,留下我二人。奴婢们一定尽心服侍,哪怕在这院子里洒扫归置也使得,千万别赶我们走。”
夜魅刚想再拒,少年却道:“起来吧!你们真想留,就留下。”两人见他允诺,便站了起来,夜魅不悦,心中酸涩,跺了跺脚,转身跑屋里去了。
夜魅走了,馨琪儿和阿琪尔也被遣了下去,院子里就剩下崔琰和少年。崔琰立刻单膝跪地,道:“属下参见少主。”
少年垂眸看他,淡淡道:“你起来吧!你家的少主,我一个外姓之人可
担不起。”
此处虽是崔府,但到底人多眼杂,崔琰怕被旁人看去,便顺势起来了,但还是对他道:“少主何必说这话,主人早说过,等他百年之后,他名下所有产业都归少主所有。暗渊十二卫也将听命于少主。”
暗渊十二卫不做外人生意,只是暗渊门主的死士,这世上,知道暗渊门主真面目的也就这十二人了。但这十二人行事隐秘,武功出神入化,且只听命于崔浩一人,所以连他也不曾见过。
少年显然对此没什么兴趣,淡声道:“你且去吧!夜魅聪明,别给她听见了起疑心。”
是夜,崔浩归府,亲自到桃园探望二人。
夜魅出去迎接此宅主人,看到来人不禁吓了一跳。此人,脸白有须,但却看得出正当壮年。一袭青衫,踏月而来,气质飘逸,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与自家门主真是像极。夜魅胡思乱想着将人领进去,屋内的少年本站在窗前拭剑,见人进来,便轻轻一甩将银剑缠回腰间,迎上去道:“晚生见过崔大人。”
崔浩还了个长辈礼,道:“门主远道而来,有失远迎,实在抱歉。”
“崔大人客气,拿人钱财与人消灾,这是我们应当做的。”少年神情淡淡,但难得开口说了许多恭维话,语气也比白日诚恳,“倒是让崔大人费心了,还给我二人安排如此舒适的住处。”他跟崔浩寒暄时,递了一个眼神给夜魅,夜魅知道这是二人要开始谈正事了,便自觉得退了出去。她素来心大,只要跟他们门主谈生意的不是女客,她就懒得探听。
听到夜魅走远,崔浩才道,“刘宋那边的事探查的如何?刘裕此人可能找机会除去?”
少年道:“宋宫内高手如云,刘裕此人十分机警,寻常人轻易近不得身,得伺机而动。”
灯火之下,少年的脸色越发显得苍白,崔浩看着他道:“受伤了?刘裕的人伤的?”
少年袖中的手紧了紧,道:“小伤而已,是我一时大意,再养两天就好了。”
崔浩点头,“明日我让崔琰给你送点药来,尽快养伤,估摸着,殿下出征就在这几日了。”
少年唇角勾了勾,回他一个漂亮的笑容,但眸光却越发冷了,“届时,殿下若问,我该如何自报家门?天下之人都不知暗渊门主之名,还请父亲赐名。”
崔浩想了想道:“正因从无人知,殿下也就无从可查,只要你警醒些就行。绕指柔,这世上只有一柄,不到万不得已,不可被殿下察觉。”
少年压了压腰间的银剑,道:“父亲放心,我平日都用黑缎缠着,没人会觉察的。”
“你知道就好。”崔浩起身走向门外,开门前回头道,“暗流深沉,隐于深渊。既是暗渊门主,不若就以此为名。”
少年抬头看他,“无姓吗?”
“本非此间人,何必有姓?”他说完,开门踏入月色之中。那背影,潇洒也落寞。
少年将手压在眼睛上,温热的液体流出来烫伤了他的手心,“有名无姓,非此间人,真让人寒心啊!”
“谁允许人住在这里的?混账。”
被外面的怒斥惊扰,暗渊舀粥的手顿了顿,这声音当然熟悉,但他仍是看了看旁边的夜魅,“去看看。”
夜魅不满地甩下筷子,起身开门出去。门外,一锦衣玉带的少年正与馨琪儿僵持不下。馨琪儿被那少年吓得瑟瑟发抖,勉强解释道:“殿下息怒,这是大人的安排,里面住了贵客,殿下切勿……”她想说切勿惊扰了贵客,但哪个贵客能有当朝皇长子金尊玉贵。而且拓跋焘这几年的积威不是假的,见他动气,她们就腿软。
拓跋焘剑眉微挑,脸上的怒气压都压不住,“什么要
紧的贵客非得住桃园!速速请出来,我另作安排,先生若怪罪,就说是我的意思。”
听他这样狂傲的语气,夜魅气笑了,轻轻往门框上一靠,质问道:“请问这位公子何许人也?清晨到此,有何贵干?”她本江湖人,且暗渊门素来以强为尊,所以无论对方是何人,她都不会放在眼里。
拓跋焘见走出来的是个容貌艳丽,举止轻浮的女子,忍不住皱了皱眉,但语气却略微和缓了些,“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也?多有打扰,十分抱歉。但此园乃是舍妹的闺房,实在不便收容外人,还请姑娘体恤。”
夜魅听他如此说,以为他是崔府的小公子。但暗渊门也做买卖情报的生意,来这之前,她对这崔府也有一些了解。这崔府的主母郭氏所出之子,最大的今年应该也只有六七岁,眼前之人气势凌厉,身形高挑,显然不像。那些情报里,也没有对崔浩妾侍、女儿的记载。且昨日分明问过领路的崔琰,此间可有原主,崔琰虽然没有明确说,但差不多也是没有的意思。
想通此节,夜魅刚想反问,身后便传来自家门主的声音:“在下不知此处是贵府姑娘的闺房,实在抱歉,还请皇长子殿下恕罪。”
暗渊从夜魅身后走出来,拓跋焘见来人是个清俊苍白的少年,想到贺桃的床竟然被别的男子睡了,顿觉火起,可一对上那人浅浅淡淡的眼睛,火气却怎么都发不出来。随即,他十分敏锐地意识到,此少年已点破了他的身份,“兄台如何识得在下?”
暗渊还未答,夜魅却阴阳怪气道:“原来是皇长子殿下,怪不得气势惊人呢!没曾想,这是公主的院子,倒是我们冒犯了?”
夜魅当然知道公主与皇子不同,是不能随意到臣子家去住的。但她方才听暗渊点破拓跋焘身份,已知眼前这个少年就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,他们要为之卖命的对象。但她素来骄傲,除了在暗渊面前会稍作收敛,在旁人面前,她却是个遇神杀神,遇佛杀佛,谁来都不会怕的性子。因此,即便是他们的雇主,她也想刺他一刺。
拓跋焘果然被她噎了一下,甚是反感,但他实在不擅长与女子惩口舌之快,也看出二人之间应是那少年做主,便只看着那少年。暗渊读懂了他眼中的意思,便对夜魅和馨琪儿道:“你们都先下去吧!我和殿下聊聊。”馨琪儿如蒙大赦,飞一般逃走了。
夜魅见好就收,见暗渊遣她,也十分识趣,一甩裙摆,转身就消失在二人眼前。拓跋焘原先以为她不过是个姿色出众些的侍女,不曾想确是轻功了得,身怀绝技,一时间倒有些吃惊。
暗渊平淡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:“草民暗渊见过殿下。”他微微施了一个江湖人的礼。
此言一出,拓跋焘更震惊了,“暗渊?敢问暗渊门主是阁下何人?”
暗渊见他毫不遮掩的吃惊神色,淡淡一笑,霁月清风,道:“正是在下。”他想起了昨夜收到的信:别已良久,甚以为怀,何日重逢,登高延企。他浅淡的眸子难得有了一丝神采,看着拓跋焘,双眸在清晨的阳光下,熠熠生辉。
这样的眼神,拓跋焘莫名觉得熟悉,可他可以确定,从未见过此人。
近些年如日中天的暗渊门,他早偷偷探查过几次,但至今未能探得暗渊门主的情报。先前崔浩也跟他提了,这次会从暗渊门里给他雇个死士,但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。亲手培植的人都可能生出异心,临时雇佣的死士,又能有几分可信?
可他没想过崔浩竟然真的给他请了一个,雇的还是暗渊门的门主。现在的大门大派,领头人都这么亲力亲为的吗?他又忍不住看了暗渊一眼,目光从少年毫无血色的唇上扫过。这个看起来似乎比自己还小的孱弱少年,真的会是传闻中的暗渊门主吗?
但
初次见面,他没将自己的疑惑问出来,而是十分有风度地拱了拱手,道了一声:“久仰久仰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 日以继夜,感觉改文比写文还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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